我的读者中经常会有职场上各类问题,正好我的朋友们中有很多是高层管理者,他们也很愿意分享自己的经历。
今后我会陆续邀请一些朋友就各种话题,分享他们的经历。

我的朋友叶玮玮现在是一家在华德资企业总经理。他在德国多年,已经加入德国籍,几年前回到中国管理一个中国团队,是名符其实跨文化的管理者,他是“德国再造的上海人 ”,有着横穿两个国度的生命旅程。他的经历对想了解德国职场和思维的职场人很有启发。玮玮今后会将他的经历陆续和大家分享。

————你们的朋友景红

前言

我是个土生土长的上海人,在上海完成了从小学到大学的教育,在此期间自认为无甚亮点。

在我父亲当时眼里我甚至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类型,进入社会经过短暂工作之后,我很想让自己变得有所作为。

适逢当年改革开放不断深化,所以在96年我通过简单的准备就踏上了去德国的出国留学之路。再到2011年底我被德国雇主外派回中国工作,一晃我在德国已经度过了15个年头。从2011年底至今我在中国又继续工作生活了6个多年头。

我的德国老板及同事认为我更是个德国人而不是中国人,我的中国同事形容我是打上了深深德国烙印的中国人,我本人也更认同第二种看法,但不管是哪种看法都反映了一个事实,就是在德国生活工作的那么多年里,我一直都是在用心去感受了解这个国度的文化,尤其是她优秀的一面,并让自己深刻地融入其中。

重回中国的这6年多里,我出乎意料地经历了可以说是比较激烈的文化碰撞,但逐渐地碰撞出了火花,让我能更客观地去审视德国与中国文化的不同点及各自的优秀面,从而让我能突破自我,继续前进着。

德国生活系列(一)
初入德国职场

每年的圣诞节我都有一个保留项目,就是给以前在德国的关系较近的大学教授,同学及曾经任职公司的老板同事们写一个祝福邮件,其实到了后来和其中的绝大部分人我已经没多少话可以写,更多的我是把它看作一种仪式,来表达我内心深处对自己的每一段德国生活及曾经共同拥有过的经历的缅怀。

每一次也都会收到他们或长或短的回信,尽管大部分也只是些标准式的回复,但字里行间也能看出他们对这种仪式的认可,个别保持了10多年这种联系的德国同事曾经甚至说,我的这种年度问候邮件就像德国钟表一样准时,如果哪年少了它,他们的圣诞节就好像缺了些什么。在这些人当中,我印象最深的当属我在德国第一份工作时的同事, Peter和Frank。

先说当年在德国顺利完成学业的同时,我得到了两家德国公司的offer,一家是汽车供应商,做Controlling工作也是我的主专业,第二家是能源公司,工作可以说是项目融资与Controlling的相结合,而且我的毕业论文也是在这第二家公司写的,事后听说发我offer的Finance部门老板听取了相关同事们对我在他们公司写论文时的表现反馈,再结合他部门的具体需求,即想在项目融资的基础上强化Controlling功能,同时也想增加他团队的国际化程度吧,所以想聘用我。两个offer几乎在同一时间到达,让尤其是在学业后阶段感觉身心几乎被学习掏空的我焕然一新,踌躇满志。

记得当时拿到第二个offer时我马上打电话给还在大学就读,乘着课余时间正在附近小公司打零工养家糊口的我老婆(当时还是女朋友),她在电话那头听说后镇定地只说了4个字,恭喜你了,现在回想起来我还是记忆犹新,但我不是很理解她当时为什么不多不少说了这4个字,在我心目中这可是我们两个经历了清苦的留学生涯之后第一个阶段性的共同成果,这4个字对我来说有些见外了,但当时我也没有追问,很快我又不得不面对接踵而来的下一个挑战,即需要取得在德国当地的就业许可证,因为没有当地政府颁发的就业许可,就不能工作。

于是我分别与两家公司进行了对话,经过判断,觉得第二家公司的工作让我同时能接触到我的主专业之外的领域,而且那里的同事老板对我已经建立起了初步的信任,表现出了更强烈的帮助我办理出就业许可的意愿,所以我很快就做出了加入他们行列的决定。我和我老婆(当时的女友))在等待就业许可的时候进行了来到德国之后的第一次飞机旅行休假,在美丽的希腊小岛Santorini度过了难忘的10天,同时也几乎用完了我们当时银行账户里的所剩积蓄。在公司的鼎力帮助之下,我顺利拿到了就业许可,开始了我在德国的职业生涯。

这家能源公司坐落在Essen市,位于德国传统工业区鲁尔区,是德国主要的钢铁,能源公司的聚集地,据说60,70年代那里的环境也很差,雾霾与河流污染一样不少,但经过大力整治以及循序渐进的企业转型,那里从80年代之后又开始重现了蓝天白云。我在那里工作期间和同事们相约周末骑自行车,穿梭在城市不同的生活小区,到处都有成片的绿树和清澈流水,以及由经过企业转型废弃了的煤矿基地改造成的博物馆和艺术中心,让我当时就感叹其实德国也不是一成不变或者突然之间就成为了一个发达国家的。联想到现在的中国正处在转型期,正在大力进行环保及全面整治提升,相信中国更美好的未来就在前方。

Peter和Frank是这家公司与我关系最紧密的两位同事。先说Frank,一个热心肠,但有些爱八卦甚至于多管闲事的30多岁的瘦高个德国人,这个性格有些出乎我的意料并打破了我之前对德国人总体拘谨不善言谈的印象。因为我是在Mainz市就读的大学,我毕业时我老婆仍在那里继续她的学业,继续住在我们在那里的住所,当我开始在Essen工作时我就需要在当地找一处住所了。

Frank自告奋勇帮我找起了房子,也很快找到了一处不错的两居室(一室一厅),离公司不远,租金合适,我看了以后也较满意,于是向我老婆汇报了此事。没想到她觉得租金偏高,建议我找一处一居室的住所就可以了,我很能理解她,毕竟我们在德国留学一路走来都是勤俭节约,习惯了的。我不好意思再麻烦Frank,于是感谢了他的帮助,并自己尝试着去找一居室的住所,也很快找到了。

没想到我的这一举动在公司部门里引起了一场“轩然大波”,Frank在部门里逢人便说他不能理解为什么我放着两居室不住,一定要去住一居室,我又不是没有工资,这样不是大大降低了生活质量了吗?我既感受着他的热心肠及关心,同时也体会到了隐私被曝光的尴尬。而且在那个特定年代下,我们中国人孤身留学海外所养成的节俭习惯与意识,与当时德国人的普遍生活方式很是格格不入,在之后的多年里,我们自己才慢慢习惯,适应并真正开始享受他们的生活方式。再联想到这几年在中国发生的翻天覆地的变化,比如100平米的房子已经是标准甚至在某些人眼里成为了小户型,在为我们国民物质水准成倍增长感到骄傲的同时,也希望大家能真正地用心来享受到物质增长所带来的幸福感,那可能才是物质真正的价值所在吧。

继续说Frank,我住进一居室后,有一天请他帮忙装个灯泡,他欣然答应,并提前在下班之前拿着我给他的房门钥匙先去了我家。等我也到家后,只看到他满脸的严肃,我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也一脸疑惑。结果他跟我说,刚才我的房东老太碰巧也敲门进来过了,因为房子刚交给我不久,有样东西她需要进来补交接一下。结果房东老太无意间发现了我晾在卫生间的内衣裤,突然之间就像发现了惊天秘密一样和Frank很严肃地说,这是绝对禁止的!请转告你的同事(即我),因为卫生间没有窗户,如在里面晾衣服,会导致房间发霉及很严重损坏,所以我必须把衣物晾在大楼内规定的地方。

当Frank向我转述此番话的时候,他是以一种不认同房东老太的口吻,认为她太过分,只是晾几件内衣,就说出了绝对禁止之类的话,但同时他又表示出了无奈,认为这就是典型的德国思维,一切都是那么的一板一眼,没有商量余地,既然我们是在德国,那就只能按照这种思维行事。在之后很久的时间内,Frank在公司都会时不时地把这件事情拿出来模仿我房东老太说话的样子当一种笑话来调侃一番德国人,因为我是公司当时唯一的一个中国人,可能他把我当成了一个参照物来重新审视德国人吧。

从Frank身上我隐约看出了德国人的性格一面,既愿意看到自己性格中偏执保守的一面,甚至进行自我批判,也愿意接近及了解不同的文化习惯,但骨子里往往还是以自我为中心从而不愿意轻易改变。而我自己在经历着这些事情中也潜移默化地加深了对遵守规矩的理解。

再说Peter,他是我工作上的直接搭档。

Peter当时40岁出头,不高的个子但比较强壮,有着典型的鲁尔工业区耿直的矿工性格,也是他家乡所在地的足球队Schalke的忠实球迷,跟我说德甲比赛期间一看到Dortmund(两地相距仅约40公里,都属鲁尔区)足球队的球迷他就会两眼发红,与之势不两立。这其中当然体现了对自己地域文化传统的认同和自豪感,但同时当地文化特质上的缺少包容性也可见一斑。

Peter是我工作上的直接搭档,因为我们一开始就一起直接负责一个大型的海外发电站投资项目,既然是投资就需要有融资,所以我俩主要是从融资的角度与公司其它相关部门以及外部的国际银行,律师顾问等配合协调,确保该项目能融资成功,并顺利按计划开建及运行。Peter之前已经有过同样的项目融资管理经验,而我是新手,所以我们说是搭档,但我更像是他的徒弟,边学边干。

初入职场,便发现工作压力远远大于之前的在校学习,尽管那时候压力也很大,但毕竟学习时间上相对灵活,我只要秉着中国学生的勤奋刻苦,在当地学生休假去酒吧的时候继续学习,以此来弥补先天的语言文化上的不足,做到顺利完成学业还不算太难。而一旦进入了职场,做的又是相当动态的项目管理工作,每天的每时每刻都在与不同的挑战直接交锋,有来自业务上的,语言沟通上的,更有工作思维方式上的,所以一下子压力山大,而且不久就与Peter之间起了冲突。

Peter基于他多年的工作经验以及先天的性格,在工作上表现出相当直截了当的作风,很有执行力,做好的计划他都会不断去提醒各个相关部门及个人,督促他们去按时完成,甚至于有时在我看来一点不留情面。同时他自己也是亲力亲为,事无巨细地投入到不同的讨论中去以确保整体的工作质量。我俩共用一个办公室,在当时我的眼里他简直就像一辆德国坦克战车,每天在我眼前带着风声开来开去,让我无处回避,和他相比我简直就是一个文弱书生。所以我一下子很不适应他的这种工作风格,虽然我很赞同他的认真负责的工作精神,因为我自身也具有这种特质,但我接受不了他的不顾他人感受,咄咄逼人的工作风格,所以在某一天下午,我的情绪终于爆发,和他在办公室对此展开了一场辩论。Peter有点惊讶于我的过激情绪,但他很快明白了我的主题,这时他反而以一种心平气和的方式与我对此进行了交流。我和他表达了我们东方人讲究含蓄以及给他人留有面子的性格,他表示了理解,但也强调了他认为在工作上就应该就事论事,不需要掺和进个人的情感因素,这样基于他的经验才更有可能按时高效地完成任务,等等。

通过这些碰撞,我想我们彼此间多了些相互了解与尊重,当然他这辆德国坦克并没有因此而减速,但我相信我这个异国搭档还是给了他之前他没有过的不同视角。更重要的是,我自己在这些碰撞中也重新客观审视了自己在工作方式上的不足,也慢慢变得更积极主动了。在一,二年之后,当我已经能比较自信有条理地独立完成分配给我的那一块项目管理工作时,我从Peter眼里看到了一些赞许的眼光。
初入德国职场,有很多感悟,这段经历对我以后的职场风格形成以及对我对德国文化的更深入了解有着很大的影响。

————叶玮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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